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咨询室,一言不发。这是第一次会谈,大家看起来都不太高兴。那个6岁的男孩直接走向你的座椅。母亲身材高大,穿一条已经褪了色的绿裙子,她没有站起来,只是在座位上把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粗壮的胳膊伸向男孩,在他碰到座椅之前逮住了他。她说话的语气温和而坚定:“迈克,那是这位女士的椅子,过来坐在这边。”迈克犹豫片刻,然后耸耸肩,坐到母亲旁边的座位上,低下了头。母亲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背。
父亲坐在母亲的对面,往后拉了拉椅子,几乎坐到了角落里。跟他太太比起来,他瘦得像条椅子腿。他看起来好像是刚下班,工作靴上还粘着泥巴,制服看起来很脏,口袋的名签上写着“艾德”。他没有抬头看你,而是检查自己的手指,然后开始抠指甲缝里的脏东西。
坐在你旁边的是女儿,一个迷人的金发女孩,大概十三四岁。她正嚼着口香糖,抖动着脚,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好像是在盯着沙发后那面墙上的装饰线。
“那么,”你说道,“感谢你们来这里。我很高兴看到你们所有人都来了。”你微笑着,尽量与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进行目光接触。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和你对视,而母亲现在坐到了椅子边上。
“妈妈,我要上厕所。”迈克扯着母亲的袖子,在椅子里来回扭动。母亲快速瞟了他一眼,把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拍了拍他的膝盖,示意他别说话。
“妈妈,我现在就要去。”
“迈克,坐好!”父亲大声发出的指令吓了你一跳,他现在正瞪着自己的儿子。
迈克没理他。“妈妈,妈妈。”他的声音变得哀怨;他又开始拉扯母亲的袖子,从扭动变成了在椅子上上蹿下跳。
“现在,我们正在和这位女士交谈,你只要等一小会儿就好,迈克。”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温柔腔调,她又伸出手开始抚摸他的后背。
“该死的,琳,为什么你不在我们进来之前让他上厕所?”
你觉得该是开始治疗的时候了。“艾德,好像……”
“因为他那会儿不需要,这就是为什么。”琳怒目而视,伸长脖子的同时抛出这些话。然后她转向迈克,声音又变回了甜腻的腔调。“去吧,亲爱的,如果你需要去的话,只是要问问这位女士行不行。”
“他能等!”艾德的双手使劲砸在椅子扶手上。
“妈妈……”
“迈克,闭嘴!”艾德双手攥住椅子扶手,好像是要站起来。
你再次试着说,“艾德,怎么……”
“这孩子就要去,艾德!”
“各位,停一下……”你提高音量。事态开始失控。
“听着,是你把我拖到这里来跟一个陌生人谈话的,”艾德边说边朝你挥了一下手,“全都是因为你心爱的这个小男孩儿……”
“好吧,艾德,我非常确定自己不希望他变得像你一样!”现在琳挥舞着胳膊尖叫,“像你一样,艾德!”
“妈妈,我要……”
“好了,各位,”你压着嗓子说,“让我们……”
“我发誓我不需要这个!”艾德站起来,把椅子朝墙踢去,“我也不需要你。”转瞬之间他拉开房门,大步踏出房间,“砰”地把门关上。
“妈妈,我要上厕所。”
女儿仍盯着装饰线。
这无疑是家庭治疗师最糟糕的噩梦之一。你甚至还没谈到咨询费呢,家庭成员就舞刀弄枪了。有的家庭发生哗变,联合起来反对你:“你有孩子吗?”“你是说我应该让他在凌晨3点钟还到处乱跑?”“我们尝试过和蔼,尝试过严厉,可是都没有用。”“你不明白,年轻人,我心情糟透了。”而最糟糕的情况可能是,家庭成员根本不说话。
个体治疗总是显得更容易些,一对一,没有干扰,平静而亲密的治疗关系。当你深入倾听,沉浸于来访者说出与未说出的内容时,来访者的内心世界就会一层层地缓慢展开。脆弱与恐惧的东西被命名,而通过命名,这些东西又能被了解。
伴侣治疗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挑战,要求不一样的技能。在这里,你像是一个走钢丝的人,总是要努力保持房间里的平衡,在关系的三角中移动。你要确保汤姆没有感到被抛弃或者凯特没觉得你站在了她丈夫那边。可能也会有亲密的瞬间,伴侣从他们各自的心墙后面走出来,就好像你不在这个房间里——但当然,正是因为你在这里,他们才能够走出来。
如果你做得出色,家庭治疗也可以有同样强烈的体验,但要达到这一目标,有时可能会很艰难。就像《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一样,你被一阵风卷起,突然掉进一个令人迷惑又危机四伏的陌生国度。虽然你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但你是个局外人。六个人同时讲话,每一个都需要你的注意,每一个都在检验界限(“嗨,强尼,把篮球递给我”“我想要上洗手间”“我能去自动售货机那儿买听可乐吗?”),每一个人都在同一时间讲话,责备别人或等待着你责备他们,希望你在他们坐下5分钟内就告诉他们该怎样解决问题。一群有着自己历史、文化和语言的人,秘密的信号(咬嘴唇、无声的笑、摇头、攥拳)可能暗示着积蓄已久的愤恨、私人恩怨或是被最简单问题所触发的冲突和痛苦;你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或喘口气,连锁反应就已升级,甚至失去控制。
这似乎就是家庭治疗的情形——太多事情发生得太快,无法控制甚至出乎意料。个体治疗中令人心碎的叹息声可能久久悬置,但现在迅速地被继父的傻笑声淹没。母亲可能正在和处于青春期孤独不适中的大女儿交谈,但当4岁的小女儿表示自己受不了了快要呕吐时,母亲会立即关注她并惊慌失措,而刚刚还在和大女儿进行的亲密交流旋即终止。很多时候你不太像是一个指导者,而更像是一个被困在繁忙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竭尽全力在维持言语交流的畅通——“等一下,爸爸,”你举起手说道,“让萨拉先说完”;“好的,爸爸,”你现在又向他招手,“你刚刚想说的是什么?”
接下来是那些故事:他说、她说、他们说,今天、上周五、30年前。过去的故事、过世多年的人的故事(仍然鲜活得不可思议)、受伤的故事,还有仅仅是显示事情有多糟糕或本可以怎样好的故事。在伴侣咨询中,双方各自倾倒给你的,用以证明对方才是疯子的50斤证据,在家庭咨询中好像变成了500斤。所有东西一下子落在你头上,足以迅速淹没最好的家庭治疗师。
家庭治疗不适合软弱的人;即使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治疗师,有时仍然可能要凭感觉行事。为了驰骋于家庭治疗领域,创新而又扎实地工作,需要三种密切相关的特质:领导力、务实和勇气。缺少其中任何一个,家庭治疗都无法顺利开展,家庭成员也会在离开时对改变和治疗本身都感到更加无望。让我们分别看看每一种特质。
个体治疗的咨访关系中存在固有的亲密,而伴侣治疗中治疗师也更容易获得掌控感,更能使治疗聚焦;家庭治疗与这两者都不相同,它要求你从始至终更主动地引导整个进程。你不能只是安静地坐着,点点头,或者简单地问“那让你感觉如何呢”。如果你让争执一直持续或者允许母亲主导谈话,其他家庭成员将把你的被动理解为允许,把你的沉默视为纵容说话者的立场。然后,他们将带着和来咨询前同样难受和生气的感受离开,并且更加强烈,同时还认为自己待在家里不花钱就能做同样的事情。
这些始自于你,你是榜样和教练。作为局外人,你能看见家庭需要或可以尝试的新方向,并要引导他们走向这个方向。你这样做的同时,他们也开始理解家庭治疗以及你的治疗风格。你无法决定治疗的过程,但你可以有意识地选择如何去引导。
这种(引导的)责任也许会造成一些成就压力——这是可以理解的,为了降低这种成就压力,你需要意识到,作为一个家庭治疗师,你的成功和失败不来自你是否准确知道这条路上的每一步都要怎么走,而是更多来自推动家庭成员走出行为和情感的舒适区。这些舒适区充斥在他们的生活中,保存着他们的问题。你最基本的目标是促使家庭成员去面对挑战而不是回避他们的焦虑,然后通过改变过程来引导他们。诡异的是,当你这么做时,你的领导力往往让他们觉得安全,感觉有人在掌控局面,并有能力平息房间里的混乱以及他们心里的混乱。他们会看到,如果坚持到底,越过对未知恐惧的雷区,美好将会在对岸被找到。
很多时候,家庭成员的期待也正是如此。在一个快速提供建议、技术即时满足和迅速得到结果的时代,一个服务和保险有期限的时代,许多人在开始第一次治疗时,就认为等到这次治疗结束时事情就会有所改变。如果没发生改变,而是让他们花时间重复他们本来就非常了解且每天都出现的模式和问题,那么他们就不会再回来了。领导力是掌控治疗这艘船的方向舵。
家庭成员经常带着一些信念进入咨询,比如他们是对的,或是你将告诉他们什么是对的,抑或你有正确答案,等等,这又是一个会让你感到有压力、觉得不得不提供上述种种的原因。但关于正确性的问题是,它本身是个错误的暗示,治疗师都知道这是应该避免的。这类想法和期望对治疗师和家庭双方都是不利的。对正确的担心会使你犹豫不决或导致你像家庭成员一样急于收集事实和证据。这样的反应会削弱你的领导力并破坏家庭治疗过程。
相反地,你要走出这个对或错的盒子,也帮助家庭成员走出这个盒子。你要帮助他们理解,错误只能在事后判断,而很少能有先见之明。40年前的某个早晨,史蒂夫·乔布斯醒来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要制造一台小到可以放在人们办公桌上的电脑。这一切都可能是个错误:他有可能一台也卖不出去;人们可能说,我有纸和笔,还有已经可以帮我做任何事情的秘书,谁还需要在桌上放一台机器呢。如果只有在确保想法一定会实现时才采取行动,他有可能已经放弃了整个想法,最终发生的巨大改变也有可能永远无法实现,或者最好的情况也是会推迟很久才出现。
有一句常用语:“预备—瞄准—开火!”通常大多数治疗师,尤其是好的家庭治疗师,按照这个规则的变式进行工作:预备—开火—瞄准。你布置了家庭作业,家庭作业的结果将决定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当你做了解译却没有引起来访者的共鸣时,你需要往后退一下,尝试另一个不同的方向。家庭治疗要求反复试验、不断调整和甘于冒险的心态。改变不始于什么是正确的,而始于尝试一些不同的事情;改变不始于对方式的短视和焦虑,而始于对结果的聚焦。
以不同的方式做事;活在当下而不是持续地担心未来;向家庭成员保证他们可以做到的最好方式就是现在尽全力去做;采取灵活的态度并保有尝试的意愿,然后去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治疗师带领和鼓励家庭沿着改变的道路前进,通过无视对错误的恐惧和对正确的执着,你和家庭可以积极自由地创造和行动,而不是被动、谨慎甚至停滞不前。
几乎没有谁会将心理治疗列入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种类——这里没有詹姆斯·邦德式的高速追逐,也无须在房檐上保持平衡或是操纵危险笨重的机器——然而我们意识到,内心的旅程也可能像外在旅程一样危险。来访者经常谈到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栖息在悬崖边缘,或是身体里有一颗炸弹即将爆炸,这也许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对于自身危险的感知是非常真实的。毕竟,是恐惧,而不是愚蠢和无知使得我们的生活停滞不前。在家庭中,是每个成员的恐惧将他们彼此联结在一起,使得任何变化都难以发生。勇气是解药,给另外两种特质提供能量。没有勇气,就没有领导力和务实。
然而,勇敢并不意味着愚蠢地冒险,它意味着你有能力去靠近而不是回避你和家庭的焦虑。这意味着去面质一位看起来很脆弱的母亲,她让别人包括你在内,都认为她不能处理面质;意味着跟一个孩子谈论他身上发生过的可怕事情,而不是迷失在你自己的悲痛和愤怒中;或者意味着什么都不说,而你对面的人最终能够说出他隐瞒了很久的事情。这意味着你要逆着家庭的自然惯性行事,提出没人愿意谈论的棘手问题,抵御你所感到的要修复、偏袒或不能犯错的压力。
这是治疗每天都需要的勇气:迫使自己有创造性地、专注地运用理论和技能。这种勇气不仅使你自己的人生价值得以付诸实践,还能够帮助他人定义、完善并最终实现他们的人生价值。它承认从他人的生活中看到自己的生活既有其益处,同时也有因你想要帮助的人而变得困惑的危险。它愿意为了前进而进行某种尝试,即使你并不完全确定这将会带来什么。它是纯粹的、诚实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