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儿童心理学领域掌握了任何特殊的知识。我只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普通人,一个以研究儿童心理学作为职业赖以谋生的人,这一点和其他儿童心理学家并无二致。对于儿童心理学家来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阅读其他儿童心理学家的研究报告。在过去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也阅读了大量的研究报告,形成了自己虽然不太成熟却也相对系统的想法,对儿童心理学有着自己的分类方式:哪些是我认为最重要的研究主题,谁是最有影响力的儿童心理学家,哪些研究是在本领域内最具革命性的科学发现。我在阅读其他儿童心理学家的论文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加以分类,并且我在看论文时要做的第二项工作就是去看一看论文的参考文献部分(看论文时我做的第一项工作是阅读标题和摘要部分)。在看过标题和摘要之后我会即刻转向参考文献,这是因为我希望对这篇论文的基调、目的以及结果形成一个大致的印象,通过对文章引用文献的了解,我就能迅速达到上述目的。
然而,当我最初着手写作本书的第一版时,我开始好奇:其他儿童心理学家是否也和我一样会有自己的主观分类系统,他们的分类系统是否和我的分类系统具有相似之处。例如,我认为Robert Fantz和Renee Baillargeon的研究工作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而其他儿童心理学家是否也与我持有同样的看法。于是,在2000年夏天,我开始了一项自己的研究,我想了解在20世纪的第二个50年里,在已发表的儿童心理学研究论文中,有哪些能够被称为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研究项目。我在整个儿童心理学领域发起了一场“运动”,希望所有的儿童心理学家都能指出自己心目中“最重要”“最有革命性意义”“最有争议”以及“最令人着迷”的研究,并且能够为这些研究投上一票。在本书的第一版里,我收录的20项研究就是这场“运动”的结果:我们选出的“最具有革命性意义”的研究。
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具体数字取决于你的计算方式),我觉得再回头看一看这个领域内的研究工作会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因为时过境迁,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随着技术的发展,研究人员能够开展更大规模且综合性更强的研究了,其中包括了加入到更大规模的研究社群或机构当中,以及借助调查猴子(Survey Monkey)① ① 调查猴子:美国著名的在线调查系统服务网站,功能强大,界面便于操作。——译者注,从调查参与者身上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借助三个不同的专业学术团体,即儿童发展研究学会(Society for Research in Child Development)、 认知发展学会(Cognitive Development Society)以及国际婴儿研究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on Infant Studies),我研发了一套嵌入式交叉检索系统,它的作用是帮助我了解某些儿童心理学家是否对一些特定的研究问题更加感兴趣,而其他儿童心理学家则对这些研究问题兴趣一般。结果发现,三个学术团体对研究兴趣的评价具有一定的共性。例如,三个学术团体都把艾斯沃斯(Ainsworth)的研究排在了第一位,而被三个学术团体共同排在第四位的是班杜拉(Bandura)的研究。如果三个学术团体对某一项研究所持的态度有重大分歧,那么这项研究在排行榜上的位置就会非常靠后。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那就意味着对某一项研究来说,某一个学术团体的成员认为它非常具有革命性意义,而其他学术团体的成员可能持有相左的看法。
我的朋友兼同事Karen Adolph曾经这样写道,在科学领域,一个经典的研究范式需要包含三个特征:能够打动人心且易于记忆的图像、简单却精巧的实验设计,以及与人们常识相反的研究内容。收录在本书第二版(也就是当前版本)中的绝大多数研究都满足以上三个特征。在本书中,有少数几个研究看似并不与人们的常识冲突,但是深挖下去读者就会发现,这些研究其实内有乾坤。除此之外,本书中还有一些研究的方法论乍看之下会让人感觉到相当复杂,但是细细思索之后,便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有时候,如果读者用心用思维去审视实验程序会更易于理解,这比用寥寥数语描述实验过程要更加有效。
写作这样一本书并非易事,很多人都曾为本书的完成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如果由于我的疏忽而没有对他们一一表达我的谢意,我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谅解。在此,我希望再次对为本书第一版做出巨大贡献的Debbie Hoffman表示感谢。可以说,没有Debbie就没有本书第一版的问世。我还要感谢Chuck Moon、Matt McBee以及Stacy Williams,感谢他们,帮助我确定了在儿童心理学领域最具革命性意义的那些研究工作。我还要感谢很多人,他们阅读了本书,并且给予了我有价值的反馈意见,或者帮助我完成了某些章节的写作,他们是Cynthia Anderson、Tim Anderson、Daniel Cruikshanks、Brain Haley、Farrah Hughes、Elizabeth Mcrae、Michele Moser、Matt Palmatier以及Ken Porada。我还要感谢太多的人,他们为本书的使用提供了额外的建议,他们是Bob Berg、Sarah Dixon、Xiaoming Huang、Muthoni Kimemia、Steve Velazquez、Ayako Tabusa、Hendrix以及Julia Price(他们中有一位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这个星球上最让人闹心的人)。我特别要鸣谢Nadege Dufort,感谢他辛苦的翻译工作;还要鸣谢Jean-Jacques Ducret和让·皮亚杰基金会(Jean Piaget Foundation),他们的帮助使得本书的第3章能够使用皮亚杰1945年用法语发表的原版稿件。最后,我想要表达我对这20篇出色论文的作者及相关人士的谢意,他们给予了本书指导与建议,特别是Karen Adolph、Dick Aslin、Renee Baillargeon、Joe Fagan、Andrew Meltzoff、Jenny Saffran、Beverly Ulrich以及Janet Werker。
上大学时,我有一位教授,专门研究婴儿心理学。我上过至少三门他的课,同时也在他的指导下做过几项“独立研究”。一开始,我在他的实验室做本科研究助理,后来因为他很赏识我,所以将我收入门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还做过他的本科实验室协调员。我对Bob Haaf教授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可靠了。同样的话题会在他的课程中反复出现。在他课程的初期总会有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内容,甚至是同样的笑话。我记得我曾经想过不去上他前三周的课。即便如此,我也不会错过任何考试会涉及的内容,因为那些故事、文章和笑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这两句引述给我带来的画面感,使得它们至少在我的脑海中栩栩如生。那段莎士比亚的引述使我仿佛面对一个婴儿,脏脏乱乱的,带着婴儿特有的味道,也许照顾他的人的围裙上还残留着他的尿迹和口水。这幅画面充分说明了婴儿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身体功能的。他们需要依靠他人的照顾才能健康成长。那段詹姆斯的引述使我开始思考在知觉组织原则完全缺失的情况下,去感知世界将是何等复杂的体验。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这些感受杂乱地混合在一起,其中任何一种对婴儿来说都缺乏清晰的含义。当Haaf教授使用这些引述时,我经常想起迷幻音乐家Todd Rungren式的视觉风格,Pink Floyd乐队的音乐,以及那种提取自迷幻蘑菇的裸盖菇素(psilocybin)(那正是放纵的20世纪70年代)。
我相信Haaf教授的目标是尽可能清楚地将这些画面展示给他的学生,这样他们才能认真对待婴儿心理发展领域中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难题。在接下来几周的课程中,通过评估其他研究者为了克服婴儿研究的局限性而创造出来的新的方法论,Haaf教授将会对各家众说纷纭的婴儿心理学理论观点加以评述与整合。其中一种独具创新性的方法论便是,作为DeCasper和 Fifer的革命性研究的一大特色的非营养性吮吸技术(nonnutritive sucking technique)。
正如我之前所说,研究婴儿的心理世界和研究大龄儿童以及成人的心理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大龄儿童和成人具备读和写的技能(至少在工业社会中是这样的),所以对他们进行研究时可以使用调查法、日记法、问卷法以及自我评估等方法。但是婴儿不具备这些能力。他们还不会说话,就更不用说阅读了。基本上,在婴儿身上唯一可以使用的科学测量依据就是生理反应了。比如给婴儿一幅图,他们会去看。如果在婴儿身边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他们会吓一跳。还有,如果给他们接种疫苗,他们会哭。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婴儿心理学研究才被忽视了如此长的一段时间。直到近期(大概60年前),儿童心理学家才逐渐克服了这个难题。现在,研究人员只需要学会如何用婴儿能听得懂的方法来问它们问题。在这本书中,其他革命性的研究主要使用的都是婴儿的视觉反应。比如Fantz(第8章)和Baillargeon(第5章)的研究都提到了给婴儿展示不同形式的图片,然后记录下他们看这些图片时的行为反应。
DeCasper和 Fifer的研究却有些不同,他们采用了完全不同的研究方式。因为他们研究的是刚刚出生的婴儿,所以不能过多依靠婴儿的视觉反应。新生婴儿的视敏度非常差。同样的视力水平如果出现在成年人身上,将被美国全部50个州和联邦社会保障总署法定为失明。因此,DeCasper和 Fifer使用了一种发展远远好于视觉的新生儿感知系统:听觉。
DeCasper和 Fifer在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了他们的革命性研究,并且于1980年将其成果发表在《科学》(Science)杂志上。表面上他们是在研究婴儿与母亲的感情纽带,但实际上,我觉得他们是在研究其他的一些东西:母婴关系仅仅是他们在研究新生儿感知灵敏度时的一个引子。20世纪70年代是母婴关系研究的重要时期。在美国心理学界,母婴关系的研究紧随行为学家主导地位的没落之后被三大巨头Harlow、Bowlby以及Ainsworth (见第16、17、18章)的革命性研究所驱动和激发,大家似乎都在讨论亲子关系在推动儿童健康发展过程中的地位。比如Harlow,他发现了肢体接触对促进母婴关系的重要影响。另外两位饱受争议的儿科医师John Kennell和Marshall Klaus甚至更加激进地断言如果新生儿在刚出生的几分钟(或几个小时)里缺少与母亲的肌肤接触,母婴关系的发展将会受阻,并会永久性不可逆地影响儿童的健康成长(这个理论之后被驳斥了)。
但是,DeCasper和Fifer却并没有从肌肤之亲这个角度研究母婴关系。相反,他们另辟蹊径,研究婴儿的语音识别能力。因为他们把新生儿的感知分辨能力作为重点,所以我有些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母婴关系感兴趣。他们认为婴儿更加偏好自己母亲的声音,这能为长久、亲密且连贯的亲子关系打下基础。基于这个逻辑,他们将婴儿的语音识别能力和母婴关系联系在了一起。
在研究中,DeCasper和Fifer的目标是发现婴儿在刚出生时,是否会表现出对自己母亲而不是别人母亲声音的偏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DeCasper和Fifer必须验证两件事:第一,婴儿可以区分自己母亲和别人母亲的声音;第二,在第一点的基础上,婴儿能够表现出他们更偏好且更喜欢自己母亲的声音。或许还有第三个实验先决条件,那就是他们需要验证婴儿在刚出生的时候是否具备这些能力。如果婴儿在刚出生时没有语音分辨力和倾向性,那么对母亲声音的偏好又如何在母婴关系促进中起作用呢?
这就是DeCasper和Fifer的方法论以及科学独创性的切入点。正如我之前所说,婴儿并不具备完全的、广泛的回应技能。他们只能对环境刺激产生反应,而这种反应主要来源于他们的条件反射。因此,DeCasper和Fifer将他们的实验重点转向了婴儿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吮吸。婴儿吮吸的意义是什么?思考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多,但DeCasper和Fifer却关注到这个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开展并发表了自1960年以来最具革命性的儿童心理学研究之一。
在生产后不久,母亲会朗读Seuss博士的图书并被录音。每一位母亲的录音都会被整理编辑为时长25分钟的音频文件。参与实验的婴儿被躺放在摇篮中,戴上耳机,口中放入“非营养”性的安抚奶嘴。奶嘴会被实验助理维持在特定位置,但这些实验助理对实验条件完全不知情,他们听不到录音,婴儿也看不到他们。安抚奶嘴内装有压力传感器,婴儿每吮吸一次,传感器都会将信号传输到电脑。
在2分钟的时间里,婴儿不会从耳机中听到任何声音。在这段时间里,婴儿会学习适应这种对他们来说新异的实验设置。然后在接下来的5分钟里,婴儿的每一次吮吸都会被记录下来,以此确定每一个婴儿的吮吸基线速率。电脑将吮吸基线速率汇总统计,以备与之后的实验数据进行对比。DeCasper和Fifer发现,在测量基线速率的这段时间里,新生儿并没有连续吮吸,也没有规律吮吸。相反,他们只是偶尔吮吸。比如,新生儿可能快速连续吮吸6次,然后停下4秒,再快速连续吮吸5次,随后停下3秒。DeCasper和Fifer用“中断间隔”来描述两次吮吸动作之间的停顿时间。他们规定,中断间隔应当至少在2秒以上,否则将被视为连续吮吸。
接下来是实验阶段,这一阶段的主要目的是,观察婴儿是否会为了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声音而改变自己的吮吸速率。DeCasper和Fifer认为,如果新生儿可以检测到他们的吮吸速率和声音之间的关系,那么他们就会改变自己的吮吸速率从而加大听到喜欢的声音的概率。这个过程非常简明直率。首先,新生儿会被随机分配到不同的两组之中,这两组的吮吸速率和声音种类搭配不同。第一组,当新生儿的中断间隔时间小于吸吮基线值时,他们会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当他们的中断间隔时间大于吸吮基线值时,他们会听到另一位母亲的声音。第二组搭配则相反。这个实验要探究的就是,新生儿是否会延长或缩短他们的吮吸中断间隔时间,以此来增加听到自己母亲声音的概率和时长。第一组新生儿是否会为了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而吮吸得更频繁?第二组新生儿是否会为了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而降低吮吸的速率?
为了使这段简短的实验描述变得更容易理解,我们可以说得再详细一些。假设一个新生儿被分到了第一组。那么这个新生儿可以靠增加吮吸速率,使吸吮的中断间隔时间小于基线值,来获得更多听到自己母亲声音的机会。假设这个新生儿的中断间隔基准值为14秒,也就是说,平均每14秒吮吸一次。那么在实验过程中,当这个新生儿吮吸一次,10秒后,又吮吸一次。因为中断间隔只有10秒,少于基线值,那么他就会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但是如果他第三次吮吸发生在第二次吮吸后的18秒。那么这一次,自己母亲的声音就会被另外一位母亲的声音替代。
在这个实验中,DeCasper和Fifer希望验证新生儿是否更偏好自己母亲的声音。第一组新生儿的中断间隔时间在实验过程中有所减少,而第二组新生儿的中断间隔时间增加——这正是他们期待的最终结果。在10个新生儿中,有8个按照实验设计改变了自己的吮吸速率,以此来获得自己母亲的声音。第一组新生儿不断缩短自己的中断间隔,第二组新生儿不断延长自己的中断间隔。两组数据之间的差异是显著的。剩下两个没有按照实验设计方向改变吮吸速率的新生儿,其中一个改变了自己的吮吸速率以获得更多陌生母亲的声音,而另一个始终没有改变吮吸速率。
这个实验本身足以证实新生儿可以分辨自己母亲与其他母亲的声音,并且他们更倾向于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但是DeCasper和Fifer开始思考,如果他们改变实验条件,实验结果将会如何?如果实验反应被设定成相反的模式,那么新生儿是否会改变吮吸频率以获得更多自己母亲的声音呢?为了检验这个假设,他们在24小时之后,再一次对其中4个新生儿进行了实验。这一次他们只颠倒了获取母亲声音的吮吸速率要求。结果发现,4个新生儿都根据新的要求改变了自己的吮吸速率,以此获得更多自己母亲的声音,即与一天前他们的吮吸速率改变方向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