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研发新的临床治疗模式
经常有专业助人者问我:为什么研发新的临床治疗模式?每次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思绪就会一直飘,飘回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的一个重灾区:都江堰聚源中学。大地震后一个月,我到了灾区。当我在聚源中学为一群中学生用艺术治疗做团体辅导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在“考执照”!那个下午,我带领着一个班级的学生用可以循环再用的物料“重建村子”,还带领另一个班级用绘画和叙事做团队活动,过程中十多位来自国内外的心理支持志愿者一字排开,看着我做。
两次活动完毕后,我得到很多欣赏和鼓励,其中一位来自唐山市的心理咨询师,更殷殷叮嘱我往后要常来灾区,长期用艺术治疗跟进那些灾后产生心理应激障碍的孩子们。看见她热泪盈眶,情绪有点激动,我关心起她来,经她一说,才恍然大悟!这位充满大爱的唐山志愿者告诉我,1976年发生的唐山大地震距当时(2008年)已经30多年,但每年到了地震纪念日前后,整个社会就自然而然地弥漫着一种低沉压抑的气氛,究其原因,正由于人们当时都处于一种负面情绪当中。她说,如果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心理受创伤的孩子们能得到适切的心理辅导或治疗,现在社会上的负能量也可能大大减少。她希望我可以坚持下去,用艺术治疗这种比较安全的方法,陪伴小来访者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并通过治疗历程,走出心灵的废墟。唐山志愿者一番真诚的话,一直留在我的心中(Wong, 2019)。
从2008年汶川大地震,到2013年雅安地震,再到2017年九寨沟地震以及2018年印度尼西亚的海啸、地震和火山喷发三重灾害,我都把握住了心理治疗的黄金期,有机会一尽绵力,和受灾人士同行,一路走来。
记忆犹新的是,当我下定决心要开发一套崭新的临床心理治疗模式,并向我当时的博士导师——我的临床心理学恩师黛安娜·泽尔曼(Diane Zelman)提出这个大胆的想法时,她脸上那惊讶的表情:“你是认真的?”
我点头,肯定地说:“是的。”
原来老师不是担心我能力不够,只是心疼我会不会太辛苦。我虽然是个“以医心为生”的咨询师,每天都必须认真地面对来访者复杂的心理问题,但生活上我很简单,是个至情至性的“傻人”:大喜时大笑,大悲时大哭,不会含恨到天明,更遑论忧愁?而且我一向自以为是个不怕辛苦的人,就开玩笑地说:“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辛苦!”
谁知道,这工程一旦开展,哪里是辛苦?那简直是痛苦。那4年间,我放弃了自己多年来奉行的“疯狂地工作,更疯狂地玩乐”的格言,而长途旅行睡懒觉吃大餐泡咖啡馆看闲书做白日梦,都没我的份儿!在家里的阳台上眼巴巴目送着一架架飞机在三万尺高空扬长而去,万般无奈地让香港艺术节与电影节的夜夜笙歌与我绝缘,就连温香软玉的床枕也不敢眷恋,甘之如饴地与极速快餐做伴……那被我谑称为“地狱生涯”的4年,如今回想,毛骨悚然。然而,却绝对是值得的。
毕业典礼那天,我被推选为当届博士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其间提及与同届“战友们”那些年不足为外人道之苦,令众人捧腹大笑,其实我心知肚明——那幽默,是“黑色”的。
地狱回归,痛苦只是过程,快乐才是结果。而快乐的极致,是发现我不孤单,沿途有你同行。2018年仲夏我在青海省为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教授和老师们授课的时候,中国社会工作领军前辈史柏年教授在开场致辞中说:“叙事绘画治疗最宝贵之处,在于它是由我们中国人自己开创的,而且有自己一套严谨的教学体系。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发扬光大,以更好地帮到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群。”事实上,史教授也和其他中外前辈与友侪,如Dr. Cathy Malchiodi, Cornelia Elbrecht, Dr. Diane Zelman, Dr. John Koo, Dr. Debra Kawahara, Dr. Danny Wedding, Dr. Jane Richardson, Dr. Lawrence Hou, Dr. Cecilia Chan, Elaine Hall, Lesley Leung, Aurora Luna Walss, Jeanette Chan, Dr.Josephine Landolt, Dr. Christine Wong, Dr. Jason Leung, 还有刘正奎教授、黄丽彰博士、傅春胜医生、胡冰霜教授、易松国教授、徐汉明院长、方香廷教授、陈侃教授、陈钰医生、牛小娜医生、王维新会长、王香玉秘书长、张鑫彬导演、于首涛博士、朱雁光老师、王春红、梁廷剑、田甜、叶子、郑崇英、钟琳、陈爱华、王艳梅、王超宇等,当然还有中国轻工业出版社“万千心理”的戴婕和林思语两位编辑,不遗余力地鼓励我、支持我,让我更有信心和力量,把叙事绘画治疗不断完善、研究和发展,力求不辱使命。
我的叙事疗法和艺术治疗学习之旅
2005年,我的一位朋友跟我说:“你的咨询风格让我想起怀特先生,你去澳大利亚跟他学习叙事疗法,应该很适合你。”我很好奇,就上网搜索了叙事疗法,果然马上就被怀特老师的后现代思想和“人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这句名言震撼了。一知半解之下,我报了怀特老师的系统课程,由基础学起。
第一次见怀特老师,恰好是农历新年,我们还一起到唐人街看舞狮。那时候我刚去过西藏,给他带了一个藏族文化色彩很浓的小玩意儿。他像个小朋友一样充满好奇地凝视着、把玩着、欣赏着,然后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学习叙事疗法时,也是怀特老师的朋友为我提供了住所。老师整个人就是那么让人如沐春风,看见每个学生都是那么笑容可掬没半点大师的架子。而这一点,从他的老朋友口中证实了:三十年如一日,都那么真诚、勤奋。
遗憾的是,恩师迈克尔·怀特英年早逝。他的离世,是这个世界的损失。老师谦谦君子的气度、平等待人的精神和精湛卓越的大师风范,都令人深深折服。而最令我叹为观止的,是他对现代人困于桎梏中的看破,并从中归纳出自己的一套心理治疗哲学观。
有幸在老师最后的岁月认识到他这样一位非凡的人物,并跟随他学习叙事疗法,是我最弥足珍贵的一段人生历程。老师凡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的习惯,加上他一副锻炼得那么坚实的躯干,都是让我在他突然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完全无法相信的原因。老师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他的叙事疗法,更宝贵的,是他教我懂得如何做人,以及如何成为一名自己想成为的心理咨询师。
艺术治疗,是叙事绘画治疗当中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为什么会成为一名艺术治疗师?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上学时,我遇上了一位澳大利亚社工。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她突然看着我说:“你的笑容很像一个人,她是来自德国的一位艺术治疗师,移居澳大利亚多年,她在墨尔本的大洋路上一处叫阿波罗湾的地方授课。我觉得你的气质挺适合学艺术治疗的……”
学完叙事疗法的一年后,我去了阿波罗湾找传说中笑容跟我很相像的澳籍德国人——她就是我的第一位艺术治疗老师科妮莉亚·阿尔伯查。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简直就是走过千山万水才在太平洋岸边深山中那片空灵幽秘之地与她相逢。那诚意绝不是闹着玩的!科妮莉亚高大如山,笑起来却像朵灿烂的向日葵;碧绿如翡翠一样圆圆的大眼睛,却透着母亲一样温柔的和光。低头端详着比她矮了一截的我,她伸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暖暖的拥抱。
3年的系统培训后,我又跟老师的老师海因茨(Heinz Deuser)继续深造,那4年间学到的艺术治疗、精神分析以及身心之间微妙的关联,让我终生受用。科妮莉亚老师发展的引导绘画(Guided Drawing),通过身心同时参与艺术创作来治疗创伤。说来真的很神奇,老师这种独特的疗法,不仅疗愈了我心灵的创伤,更处理了我身体的问题。我经常说科妮莉亚老师是我的一位“救命恩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认识我的第二位艺术治疗恩师凯茜·玛考尔蒂,是我从汶川灾区归来,感到无知而无力的我,马上在互联网上搜寻合适的资源,结果让我找到了凯茜·玛考尔蒂的“创伤知情艺术治疗(Trauma-Informed Art Therapy)”。我立刻找到凯茜的邮箱地址,给她发了一封求教的信。让我惊喜的是,她回复得特别快,而且热情地邀请我在密歇根州的一个创伤治疗论坛上和她见面。还记得在那次论坛上,我是唯一的中国代表,大会为了欢迎我,专门点名让我站起来接受全场的掌声。而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还有礼物——我最爱的一本书:凯茜所著的《对创伤儿童的创意干预》(Creative Interventions with Traumatized Children;Malchiodi, 2007)。那一次的会议,让我有了学习的方向,并且在考创伤治疗专家执照的过程中,我从不同的教授身上,学到了很宝贵的创伤治疗的方法,在我其后十多年的临床治疗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凯茜
凯茜的广阔视野和人文精神,为我开发叙事绘画治疗这套临床心理治疗模式提供了灵感的源泉。还记得2016年凯茜第三次接受我的邀请,专程由美国路易维尔辗转24小时来到香港,在酒店睡醒后,我问她想到哪里游玩,她说:“我哪儿也不去,就上你家我们一起讨论你的叙事绘画治疗。”结果我们用了一个下午,老师带着我逐个篇章细阅并商讨,哪些要删哪些要留,哪些要特别突出,哪些要加以补充……凯茜的认真和认同,一直是我在孤独的写作过程中极大的鼓舞;她多次提到我在四川灾区、儿童福利院以及私人执业的个案经验之宝贵,还殷殷鼓励我在书中分享。恩师的厚爱,让我心中暖暖的,在写作遇上困阻的情况下,我依然元气满满、动力充沛。
本书包含叙事绘画治疗的理论和临床应用,阐述了叙事绘画治疗的源头、核心精神、咨询师的定位、守则、基本功,以及在咨询过程中各个小节的操作。在本书中,我将一步一步地指导专业助人者将叙事绘画治疗应用于实践工作中。
本书共包含7个章节。第1章至第3章偏重理论的部分。在第1章中,我们将了解什么是叙事绘画治疗,叙事绘画治疗的核心精神和内涵,以及叙事绘画咨询师必备的基本功和各项须知。第2章将介绍叙事绘画治疗的理论缘起——叙事疗法以及艺术治疗的核心精神与各自的特色和应用。在第3章中,我将通过介绍精神分析的概念,说明绘画和叙事为何是进入一个人潜意识领域特别有效的工具,对这些概念有熟悉的理解将是有效应用叙事绘画治疗的关键。
从第4章开始,我们进入实践操作的部分。在第4章中,我将详细解释4种投射绘画方法,其各自的执行指南和绘画的分析。在第5章中,我将阐明如何做个案计划和评估,介绍8节治疗结构的概要,以及第1~2节治疗的具体操作。第6章将介绍如何和来访者一起就他/她的绘画展开治疗对话,并提供治疗的总体结构,讲解第3~8节治疗的具体操作。
在第7章中,我将通过描述一个完整的个案范例来提供一个详细的小节计划,经由具体的案例反映叙事绘画治疗的理论和操作。
除了介绍叙事绘画治疗的临床应用外,本书的编写还受到当前其他心理治疗临床需求的驱动。首先,在处理创伤事件或创伤后应激障碍方面,绘画是最佳介入方式之一,而要测试其临床应用的效度,需要对来访者的绘画进行定量和定性的研究(Kaplan, 2003; Peterson & Hardin, 1997),这在国内特别缺乏。其次,在绘画结合叙事的临床治疗范畴中,建立一套具有结构性的治疗模式是必须的。本书旨在为中国社会的助人工作者提供对于应用叙事绘画治疗的深入理解,通过一步步的指导,详细并有结构地解释当中的理论和执行技巧。
我希望本书能让咨询师对叙事绘画治疗之临床应用有更深的认识,并有效地实践于心理咨询或临床治疗上;更期望通过这套治疗模式的编制,为专业助人者在目前的治疗工具上多提供一个选择。我在本书最后列了一个读物清单,鼓励咨询师在叙事和绘画这两大领域中,从具有丰富经验的大师和专家身上获得更多的宝贵知识。此外,由于本书的焦点是叙事绘画治疗的实际应用,因此我视投射绘画的理论和解读为一套辅助工具,仅作参考用途,故并非本书的重点。我建议咨询师保持客观的态度,多参考本领域大师和专家的书籍和研究,以巩固自身对绘画、符号以及精神分析理论的知识。最后,因叙事绘画治疗在评估和治疗方面均有着实际应用的性质,在将这些指南纳入实践之前,我鼓励专业助人者参加有关培训。心理咨询师和临床心理治疗师在获得本方法的督导性培训之后,方可学会将理论和实际经验结合起来,这样才能够真正纯熟地应用这套临床心理治疗模式,真正地做到我时刻强调的“不伤害(Do no harm)”这条专业助人者必须遵守的最高原则。
由于叙事绘画治疗起源于创伤儿童的心理干预,本书介绍的方法主要是针对创伤儿童的,适合4—12岁的来访者。但叙事绘画治疗是一套应用广泛的疗法,自闭症青少年同样是该疗法的受益对象,另外还可应用于医院、学校、社区等服务场所。本书虽然阐述了一种专业的心理治疗方法,但在撰写时力求简明易懂、具结构性、易于操作,因此除了心理咨询师、社会工作者等专业助人者之外,创伤儿童的家长、教师等同样可以阅读使用。由于叙事绘画治疗尚在生成的初始阶段,有待进一步的发展与成熟,在此野人献曝、抛砖引玉,万望各位不吝赐教指正,让叙事绘画治疗茁壮成长,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感恩的心
能够常常品味幸福,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是的,作为一名临床心理学家、艺术治疗师和叙事绘画治疗培训师,我是幸福的。在我被繁重的工作折腾得“五马分尸”的时候;在我“英年早睡”的愿望一再落空的时候;在我写书遇上“大脑便秘”的时候;在我碰到“十级难度”的个案的时候……这些时刻我内心流淌的幸福感,就像一股强大而且源源不绝的能量,让我孜孜不倦地坚持下去。
我的幸福感的来源之一,是学员和来访者的真心关怀。无论在中国香港、中国内地还是国外,我都被咨询师问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保持如此精神奕奕的?”当他们知道我见个案的时数是每天8小时的时候,更惊讶不已。我听过最经典的反应是:“一天8小时?我一天见4小时都已累得不行,你长期这样见个案,天天吸进那么多负能量,会不会对你的身心都有影响呢?”
对于同行们的关心,我感激不尽,但是对于“天天吸进负能量”,甚至把咨询师当作“心理垃圾桶”的说法,我不敢苟同。我告诉学员,从我十多年前第一天当心理咨询师开始,我从没有一刻感觉自己是个“心理垃圾桶”,更没有在心中抱怨过我的来访者把他们的负能量倒给我。相反,我对他们满怀感恩,他们的信任对我来说,就是个案工作中最大的动力。试想想,来访者需要多大的信任和勇气,才可以向素昧平生的咨询师打开心扉,并相信经过彼此的同心同行,走向更美好的未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当我们可以换位思考,对来访者的感恩就会油然而生,对于有幸陪伴他们走出困境,更感光荣。
来访者的感恩,也是我幸福感的来源。作为一名“医心者”,最大的喜悦莫过于见证来访者一步步走出人生幽暗的低谷,奔向光明。我相信:当一个人开始看见自己,他才可以进一步做到接纳自己,最后发挥自己,这也是我跟来访者约定的“治疗三部曲”。走过了这三段路,当来访者的抗逆力越来越坚实,也就是我们“医心者”功成身退之时。我很同意恩师迈克尔·怀特在课上跟我们分享的自我定位:“在来访者面前,我们不是专家,不是领路人,只是他们走过困境的陪伴者;来访者才是解决自己的问题的专家。”
当来访者渡过生命海,回看来时路,他们的真诚感激,他们的欢笑,他们喜悦的泪水,于我而言,意义重大。我常说,我是个喜欢“送客”的咨询师。“我在工作上最快乐的时刻,就是把笑容满面的来访者送走,并且希望从此不必在办公室再见他们。”(黄晓红,2013)记得一位把7岁孩子带来见我的家长,在8节疗程结束,我们道别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最神奇的是看着孩子走出咨询室,他是蹦跳着出来的!”我莞尔,心想:因为我也是个陪着他跳的小孩。当我们全然地跟来访者“在一起”,全身心投入其中,就会在彼此身上出现很神奇的和弦效应。当治疗关系进入“心灵相通”的境地,这种互信就成了疗愈的基础。
我有个很有趣的发现:当学员在我做完叙事绘画治疗现场示范之后,把细节复盘的时候,他们总会问我:“是什么让你把整个过程记得那么清楚?”我说那只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痴情”而已,当我面对一位来访者时,我的眼中、心中和脑中就只有他/她。如何做到?那需要高度地集中精神。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不吃午饭的——不是为了保持身材窈窕,而是为了保持头脑清晰。见每个来访者,我都珍而重之,要求自己以最佳状态面对他们。每天早上的大餐和晚上的盛宴,已经足够供给我一整天身体上的能量,而更重要的是,在跟来访者的互动过程中,我每天都得到满满的心灵的能量。
而在所有幸福感的来源中,身边的重要他人最让我感激不尽。父母和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男好友女闺蜜的鼓励和打气、每一位恩师的教诲和无私传授,都让我心中暖暖的,很受用。每天睡前和早起时我都会在冥想中对他们表示感恩,殷殷祝福——无论他们健在人间,还是享乐天堂。
时刻让幸福感在心中流淌,时刻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正能量自然长伴身边。念及感恩,我的脑海中经常会出现一个画面。2013年四川雅安地震一个月后,我继续2008年汶川地震的灾后心灵重建项目,带领香港专业助人团队前往灾区,之后每过4~6个月回去一趟,跟进个案和治疗小组,也培训和督导当地的大学研究生、医务人员和其他专业助人者,让灾后心灵重建项目得以推广及深化。还记得那一次,有一群参加我们治疗小组的小朋友,在我们做完活动送他们回临时板房居所的途中,突然唱起了一首歌。这画面多年来一直在我心中萦绕,陪我走过了无数快乐和艰苦的时刻。我把这首歌也送给你——借此奉上我的感恩之心,给正在读这本书的你!
什么是叙事绘画治疗
叙事绘画治疗(Narrative Drawing Intervention, NDI)也称为叙事绘画治疗法,是一套新近发展的心理治疗模式。其第一服务对象为4—12岁心灵受创伤的儿童,第二服务对象为9—18岁自闭症青少年。2015年,叙事绘画治疗诞生后,由香港专业助人者,包括心理学家、社工及心理咨询师担任研究对象,亲自学习并应用于临床个案身上。研究结果显示,94%的研究对象反馈其在临床心理治疗过程中取得令人满意的治疗进展。
荣幸的是,叙事绘画治疗的操作性和实用性受到肯定。我先后受邀于中国的北京、香港、澳门、成都、重庆、上海、广州、深圳、武汉、贵阳、西安、西宁、苏州、呼和浩特、齐齐哈尔、银川、绵阳、建水等各城市,以及澳大利亚、美国、墨西哥、新加坡等各国的论坛、政府、医院及大学演讲并提供培训课程,得到各国专业助人者的支持鼓励。其中在2015年香港自闭症研讨会上,我以“叙事绘画治疗在高功能自闭症青少年的运用”为题,与现场400多位专业助人者、自闭症人士照顾者及家长,分享如何通过叙事绘画治疗,有效帮助自闭症青少年。除了于私人执业时应用在不同类别的个案身上,我和受过叙事绘画治疗训练的同行,包括心理学家、社工、心理咨询师及各大、中、小学及幼儿园老师,也把这套心理治疗模式应用于医院、学校、社区等服务及教育场所,帮助有需要的人群。
叙事绘画治疗的核心精神,就是通过绘画与叙事,让潜意识意识化,再把人和问题分开,让困扰个体的问题得以外化,继而在找出个体的内在力量、外部资源的同时,处理问题,带出盼望,并强化个体的抗逆力。个体的自我疗愈能力一旦呈现,自然可以成为解决自身问题的专家,走出困境,活出“彩虹”。
1. 建立互信的治疗关系。作为一名临床心理学家,我在来访者面前给自己的定位,不是任何专家和指导者,而是来访者人生的一段旅程的同行者。我时刻谨记恩师怀特的叮咛:我们的来访者才是解决自身问题的专家,作为咨询师,我们必须时刻抱着“未知(not knowing)”的态度,尊重并接纳来访者,与他们建立共鸣共振的关系(rapport building),让他们感到安全、自由、畅所欲言,不必过于顾虑日常社会约束,比如时刻保持谦恭有礼,或者处处提防、恐受伤害。所以在向专业助人者授课的时候,我总是强调:咨询师和来访者之间的互信关系一旦建立,就迈开了治疗历程的一大步。
2. 建立安全感。有了互信的治疗关系,建立安全感就可以事半功倍。或者可以说,互信和安全感两者,互为因果,同时进行。高度合适的桌椅、熟悉的空间,都有助于降低紧张和焦虑,提升安全感,有助来访者投入治疗过程,进而与咨询师通力合作,处理问题。对于一些心灵创伤个案或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来访者,可以让对方选择和咨询师独处或是由亲友陪同。通过这些治疗细节,可以帮助来访者逐渐消除陌生感,打开心扉。
3. 有效宣泄情绪。绘画本身就是治疗的一部分,来访者通过自己的绘画以及对其进行叙事,从中重新发现真我,继而对个人情绪与感受的根源加以追溯,了解自己在家庭以至社会的定位,逐步做到“看见真我”。
4. 增加自我接纳。当来访者看见真我,接下来就是接纳真我。咨询师通过治疗对话,帮助来访者整合内在经验和价值观,并将外在世界与内在自我接轨,真正做到内外一致,并在接纳真我的基础上,进一步肯定自我,提升自信心。
5. 发挥内在力量。通过绘画和叙事,咨询师循着来访者的主导,一步步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而来访者得到接纳、尊重与认同,自然能更自由及安全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受。咨询师在陪伴着来访者步步探索来时路的过程中,通过叙事中寻获的独特结果(unique outcome),让对方重新发现个体的内在力量,并于日常生活中,加以发挥。
6. 挖掘外部资源。除了重新发现并发挥内在力量,在叙事绘画治疗中,咨询师还会和来访者探索其外部资源,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得助于家庭、朋友、同学或工作伙伴,而不是孤军作战。
7. 带出盼望。绘画治疗的好处,在于可以让潜意识意识化;而叙事疗法精彩的地方,是可以让来访者对生活及所关注的人和事、对世界的反应与观感,通过叙事,将困扰个体的问题具体化,再将问题与个体分开。以我的恩师怀特的语言来说,就是外化(externalization)。当我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亲耳听到怀特阐释外化这个概念时,如雷贯耳。“人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The person is not the problem. The problem is the problem)”。恩师的这句话,多年来萦绕在我心间,帮助我在与来访者同行的过程中,更容易找到他们的内在力量与外部资源,从而带出盼望。
8. 巩固抗逆能力。当来访者在叙事绘画治疗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三宝”:内在力量、外部资源和盼望时,意味着治疗已到了最后阶段,就是巩固抗逆能力。作为一名临床心理学家,我会在最后阶段,帮助来访者建立其内在价值系统,再将之与外在价值系统——即社会上的普世价值接轨,并找出来访者在日常生活中所彰显的正向因素与个人特质,让来访者成为自己的咨询师,凭着个体的抗逆能力,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
我很认同荣格的一句名言:“在你把潜意识意识化之前,它会主导你的生命,而你就会称它为命运。(Until you make the unconscious conscious, it will direct your life and you will call it fate.)”我常笑称“把潜意识意识化”的这部分,就是恩师怀特“把问题外化”这一步的前传,我们先通过一幅画去了解来访者的潜意识,继而可以更好地让个体把问题和自己分开,再进一步处理问题。
在课堂上,我总会用一位11岁少年的绘画和叙事,去演示“把潜意识意识化”这句玄妙的话。
看到露露这幅画(见图1–1),我心中为之一震。首先是他的用色,整盒彩色蜡笔就在他的面前,为什么其他颜色都不挑,独选黑色?露露全幅画选用黑色,画中那涂黑了的屋顶,与天上的乌云、纷飞的雨点,如出一辙。“危房”两个字,开宗明义地告诉我们,露露心中充满恐惧。与图画左上角那段图解“天下起了大雨,刚地震过后,他们在帐篷中躲雨”结合起来,则让我们了解到,露露这个男孩,正在努力地向我们表达他内心的感受和想法。
画完图画展开叙事的时候,露露通过这幅“我的家”,给我说了个故事。他说画里的两个小孩,是双胞胎。地震时父母都被压死在瓦砾堆中,孩子成了孤儿。他们的房子因为是用木条架构出来的,地震时都成了危房。天正下着大雨,家里不安全,双胞胎逃到家旁边的草房去,哭得很凄凉。而不幸的是,阴雨连绵,草屋漏水,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哭得更悲伤。
故事说得悲切哀恸,听者都为之动容,露露却告诉我,他的家园虽然没了,幸好父母都无恙,而这幅画,其实是他在地震后一个月来几乎每个晚上都做的一个梦!进入露露的内心世界,可以明白,这男孩正受着创伤后情绪失调的困扰。
我们说过,梦是个人才可以看得见的画;而画,正是每个人也看得见的梦。
通过露露的画,我们看见了他的梦;而在这个画出来的梦中,我们看见了男孩内心深处真正的恐惧。
图1–3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地震中倒塌的大楼
感谢上天赋予我们人类绘画的能力,让我们可以更容易进入自己和别人的潜意识,解开缠绕的心结。进而在叙事的过程中,通过咨询师和来访者的治疗对话,把潜意识意识化。
得到了理解和支持,露露在讲完画和梦之后,主动跟我分享了地震中的经历。他告诉我,地震时他正在上课,突然地摇得很凶,老师一声令下,同学们拼命地跑。他说自己害怕极了,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须一直跑……
到后来才知道发生了地震,面对满目疮痍,露露说他“内心很恐惧”。虽然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头脑还是“昏昏的”,心里很不踏实。
刚才提到画中被擦掉的部分,也是值得我们留意的部分。果然,露露说,地震过后,他家“幸存”下来的生活用具,都被搬了出来,一家人就在草房里过日子。露露幽幽地说:“这真是很难过的日子呢!”
治疗结束后,露露说:“难过的日子还是会过去的,只要我和爸爸妈妈都在,我们一家就有力量。我希望明天可以过上好日子。我一定要坚强,要开心,不能自暴自弃,这样才能建起坚固的新房子。”
问露露对自己的信心,他迟疑了一下,说:“尽自己的力量吧。”
作为一名医心者,最欣慰的,莫过于见证着露露通过绘画,加上叙事,最终可以一步步地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继而在我们的陪伴下,把潜意识中的恐惧意识化,并于心理治疗的旅途中,看见自己、接纳自己、发挥自己,建立抗逆力,同时在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外部资源的支撑下,走出恐惧,迈向希望。露露尽力而为的态度,更让我欣赏和欣慰,因为他看见了自己内在真正的恐惧,并接纳了这个依然需要时间去重拾信心的自己,那才是最真实的。而只有真实面对自己、面对世界,才有力量发挥自己,并建立抗逆能力,迎接未来的挑战。这样的心态比当时响遍灾区那些“忘记过去,放眼未来”的口号式自我激励法,有智慧多了。
小小的心灵,在饱经重创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慢慢复原。但愿露露读到自己的治疗信,能一天天开心起来,拨开阴霾,重新沐浴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