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感到困惑
如果你觉得可以解决意识的问题,那你根本就没有理解这个问题。当然,严格地讲,这么说也不对。也许你就是一个天才,找到了真正的解决之道;或者头脑十分清醒,明白为什么这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问题。当然,更有可能是,你陷入了几个诱人的陷阱,结果一叶障目,看不到真正的问题。
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曾经观察到,“特定形式的困惑——比如对自由、知识和生命意义的困惑——于我而言,比任何试图解决那些问题的答案,都更发人深省”(1986,p.4)。意识问题可能也是如此。说实在的,疑惑不解本来就是乐趣的一部分,正如哲学家科林·麦金(Colin McGinn)所指出的:“我们越挣扎,就越感觉深陷困惑之中。我为所有的锤炼和悸动心存感激”(1999,p.xiii)。
你如果想来思考意识,疑惑是必不可少的:难以置信,损神伤脑;我受够了,再也没法去想这个愚蠢的问题了!为此目的,本书的一大部分是为了增加你的困惑,而不是减少它。所以,如果你不希望大伤脑筋(当然严格地说,大脑是不会感到疼痛的,因为它没有痛觉受体——当然,再想想呢,如果你的脚趾头疼,它可是有痛觉受体的,那又真的是你的脚趾头感觉到疼了吗?),你现在就别看这本书了,另选一个容易的问题研究吧。
我们希望激发困惑的动机,不是出于残忍或找别扭,也不是错误地笃信冗长的词句和艰难的辩论能让自己显得聪明伶俐或有学术价值。其实,我们想的恰恰相反:问题越是困难,就越要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词句来解释。所以,我们在加工这个本质上很难对付的问题时,会尽量保持论点清晰而简单。
部分问题是,“意识”没有能被广泛接受的科学或哲学上的定义,尽管人们已经无数次尝试过定义它(Nunn,2009)。这个词本身是再平常不过的大白话,但被用在不同的方面。举个例子,“意识”经常被当作“无意识”的反义词,也多少被等同于“有反应的”或是“清醒的”。“意识”也被用来表示知道某事、关注某事或对事物有知觉的同等意思,比如“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引起了尴尬”,或者“他没意识到桌子下面悄悄爬行的老鼠”。不同的理论,强调了“意识”一词不同层面的含义,但这个术语最广泛的用途,是表述“主观性”或者个人体验的同等意义。这也是本书使用这一词语的基本含义。
另一个问题是,意识研究比较新,而且是深度跨学科的主题。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从神经学、哲学、心理学、生物学和其他领域获取丰富的灵感;但同时,这也会让事情变得难办,因为这些来自不同学科的人,有时在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使用相同的词语。本书的主要读者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但我们也尝试覆盖意识研究中的所有主要方法,包括心理学、哲学、人工智能、神经学,以及第一和第二人称方法,同时还有注重精神层面或意识“改变状态(altered states)”方面的“非传统”方式。我们也加入了小说、故事、诗歌、日记和信件的节选,以便让更多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来帮助你探索意识问题。我们的重点是研究基于实证发现和可测量理论的意识科学,但科学也可以有多种面目。在本书的从头至尾,我们都会不断遭到质问:意识的本质(其本体)与获取其知识的可能性(认识论)有何关联?跟我们采用的方式(方法论)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难以轻易作答,只能不断地提醒你(和我们自己),世上不存在中立的问题或方法。即便是我们思考时所使用的普普通通的语言,也从一开始就把我们推向了一个或另一个方向。
在现存的众多意识研究方法中,没有一种可以回答所有问题。因为大脑是人体最复杂的器官,我们很容易就会认为,它一定有解开意识谜团的答案。可只要人们想把意识问题齐整地套进脑科学研究的惯常方法中,就会发现办不到。这说明我们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犯了什么根本性错误,或者采用了什么错误的假设。想要消除人们先前已有的假设?这可不容易,而且很痛苦。但如果我们想把意识问题搞明白,也许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本书的组织形式
本书分为相对独立的六个部分,各含三章。每个部分自成一体,以便用于单个或多个讲座,或者作为该领域的概论进行独立阅读。然而,所有部分均构建于第一部分描述的内容之上。因此,如果你只想阅读本书的局部,我们推荐从第一部分入手,它是问题的根本。
每章不仅包含了核心文本,还包含了精选人物的小传、重要概念的释义、自我练习,还有可以小组展开的活动和讨论建议。
每章的末尾有一个建议阅读书单,带有简要描述。所选的书都比较薄,容易找到,读者对每个话题都能快速上手。对那些以本书为基础设立课程的教师们而言,这个书单可以作为课后阅读作业。我们在每一章的阅读文献中都设计了至少一个延伸阅读书目,可针对一个话题提供多种视角,譬如同行对某篇文章的评论、关于某个问题或内容的一套见解或者是案例分析。这些可作为专题研讨的基础。
每章中包含一段或多段文学作品节选(设为苏新诗柳楷体)。其中多段来自著名作家,你可能已经熟知某些段落。我们希望这些选段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方面,我们即将遇到的围绕意识问题常有的奇思怪想可以丰富你的认识;另一方面,增强你对我们所引述的作者和作品的理解,方法是揭示这些作者长久以来探索的理念,与当代心理学、哲学和神经学依然面对的难题,以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许多引言来自非英语语言,我们尽力提供了最忠实原文的翻译。这本身也可以帮助你思考,不同的语言如何为思考意识问题提供了工具。
我们也在页面留白处列出了更加简短的引言,常常是对正文的复述。我们的建议是,记住那些吸引你的句子。如果你没有这个习惯,会觉得死记硬背比较难,但熟能生巧,越练习就越容易。脑子里记上些名人名言,写论文和考试时自然就会令人敬佩,但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种奇妙的思考工具。比如你正在路上散步,或是夜里躺在床上,想弄明白到底存不存在一个所谓的“难题(hard problem)”,要是你能马上想起查默斯(Chalmers)对问题(the problem)的定义,或是他的主要批评者的准确词句,会为你的思考增色不少。通常,你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抓住论点的要害,一语中的,直指其非:它背后的假设是什么?它究竟能帮助你更好地理解什么?
上手练习
意识问题,跟其他任何话题都不一样。当下,这一刻,你可能相信自己是有意识的,相信自己有对世界的个人体验,相信自己对周遭的事物以及个人内心状态和想法都有清醒的认识,相信自己占据着自己私密的认知世界,相信作为你自己有种特殊的感觉。这就是“有意识”的意思。意识是我们对世界的第一人称观感。
大多数科学和学术研究关心的是第三人称的观感,即能被他人验证并为众人所认同(或不予认同)的事物。但是,意识问题很有意思,它无法像这样被认同。它看起来很个人,它看起来像是人们内心的东西。我不可能知道作为你是什么感觉,而你也不清楚作为我是什么感受。
那么,作为你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你现在到底意识到了什么?
嗯……?那就来看看吧,真的,好好看看,试着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我现在到底意识到了什么?”
有答案了吗?如果有了答案,你应该能看得见。你应该能告诉别人,或者至少自己知道,你现在意识到了什么。现在呢?现在呢?——你的意识流“里”有什么?如果答不出来,那我们的困惑一定很深,因为感觉上实在是应该有一个答案的——我现在真的有意识,而且我意识到了某些事情,而不是其他的事情。如果答不出来,那我们至少应该能够理解为什么感觉上好像应该能答上来。
那就好好看看,首先确定一下,到底能不能答上来。你做得到吗?你可能会确定:你现在真的有意识,而且意识到了某些事情,而不是其他事情——只是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会有点费劲,因为这感觉老是在变。每次你刚看过一眼,情况就变化了。刚才意识到的窗外的敲击声还在响,但已经变化了。一只鸟从窗前掠过,在窗台上短暂地投下一个影子。噢,但这算数吗?等你问出“我现在意识到了什么?”的问题时,鸟和影子都没了,只剩下记忆。但你对记忆有意识,对吧?所以,也许这个可以算得上是“我现在意识到了什么”(抑或,我刚才意识到了什么)。
早晨挺热,阅读练习让她的头脑紧一阵、松一阵,仿佛钟表的主发条,又如中午的细微噪声,浑不知为何,依着固定的节奏跳动。一切都很真实,很大,很没有人情味;一会儿,她开始抬起食指,让它落在椅子扶手上,好让自己有些许存在的意识。然后她又被一个无法言喻的怪诞事实征服了,她应该是坐在一把扶手椅子里,在早晨,在世界的中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是些什么人?——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而生命,又是什么?就是掠过表面就消失了的一束光;如同她自己,也终究会消逝,虽然屋里的家具一直都在。她完全消融了,再也无法抬起手指,定定地坐着,一动不动,一直听着、看着同一个点。越来越怪异。她对万物当充满敬畏……她忘了自己还有指头要抬起来……存在过的东西是如此巨大、如此凄凉……她不断地意识到这些物质的巨大体量,很久很久;广漠的寂静之中,钟仍在嘀嗒作响。
《远航》(The Voyage Out,1915)
你有可能发现,如果你尝试回答第一个问题,会有更多的问题冒出来。你可能发现自己在问“‘现在’有多长啊?”“我提出问题之前有意识吗?”“谁在问问题?”“‘向内’‘审视’是什么意思?”的确,你可能这辈子的多数时间都在问这些问题。少年们常常问自己这些困难的问题,但找不到轻松的答案。有些人坚持不懈,成了科学家、哲学家或冥想者,以自己的方式追寻答案。更多的人放弃了,因为得不到鼓励,或是因为这事太难了。无论如何,这些问题恰恰都与意识研究息息相关。因而,本书的每一章都包含一项“练习”任务,在你阅读的过程中,留个问题给你解答。
保持最佳的平衡
本书的很多内容与所谓第三人称视角观点有关。你会学到许多神经学实验、哲学发问和心理学理论。你将学会对意识理论进行批判,还有许多使用一种理论检验另一种的方法。但这一切的基础是第一人称视角,这才是重中之重。有些科学家和哲学家想把二者联系起来;有些通过思考“第二人称”或者别人怎样塑造“我的”体验,来在第一和第三人称之间架起桥梁。但是,意识研究的更多理论和更多个人方式之间的区别依然存在,你必须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这种平衡,对每个人而言都不一样。有些人会享受自我检验,而觉得科学和哲学很难。其他人学起科学来轻而易举,但会觉得自我发问困难重重或是琐碎不堪。但为了你自己,记住,这两者都是需要的,而你必须找到自己在它们中间的平衡点。对那些抗议说自我发问是浪费时间,甚或是“幼稚”的人,我们只能说:既然我们是在研究主观体验,我们就得有熟知主观体验的勇气。
等你熟悉了不断发展的意识研究文化,并且成功地在观察自我体验和解释体验之间找到了平衡,你就能分辨那些没找到平衡的作者了。处在一个极端的是理论家,他们说自己正在谈论意识,其实不然。他们可能听上去很聪明,但你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关注过自身体验。他们说了半天,就是说不到点上。处在另外一个极端的,是一些人在胡扯内心世界的意义或是难以言表的意识力量,殊不知他们已经掉进了最明显不过的逻辑陷阱——你可以马上分辨出来并躲开的陷阱。一旦你能辨别这两种类型了,你就能节省很多时间,而不必再纠缠于这些人的文章。关于意识问题,要读的文章太多了,要找到合适的来折磨自己,那可是一门艺术。我们希望这本书会帮助你找到值得阅读的文章,并且避开浪费时间的垃圾。我们无法保证完全的客观公正,但我们会尽力当好你在这一棘手领域的怀疑一切的向导,来帮你找到自己的出路。
警告
研究意识问题会改变你的人生。至少,如果你研究得够深、够彻底,会是这样的。正如美国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所言:“等我们理解了意识——等谜题不复存在——意识就不一样了”(1991,p.25)。我们之中,没人能指望彻底“理解意识”;甚至连这意味着什么,都还不是很清楚。不管怎样,我们清楚的是,只要人们真的努力研究这个课题,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自身体验和自我感觉会在这一过程中发生改变。
这些改变可能令人不适。比如,你会发现,在真与非真之间,或者自我与他人之间,或者人与其他动物或机器人之间,或者现在的你和一个昏迷中的人之间,那些曾经坚固的界限,开始变得不那么坚固了。你可能发现你的笃定——关于外部世界,或了解它的方式——看起来没那么笃定了。你甚至可能发现,你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了。了解这一点也许有帮助,在你之前,许多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疑虑和困惑,而且都挺过来了。
别人一定觉得难以置信,我跟人交谈的困难,是来自一个事实,即我的思考,或者说是我意识的内容,十分模糊不清;若仅仅与我自己有关,我还能毫不费力地应付,有时甚至很自满;但那人类的对话要求有棱角、稳定性和持续的连贯性,这些我都不具备。没人愿意跟我一起沉浸在云山雾罩当中;就算有人愿意,我也无法把云雾赶出自己的脑海;两人之间,诸事俱化,归于虚无。
——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990)
摘自日记(1915年1月24日)
的确,很多人会说,扔掉那些在人生路上很容易遇到就捡起来的虚幻假设,生活会容易得多、快乐得多。但这得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遇到困难,我们希望你能从同事、老师或其他专业人员那里得到适当的帮助。如果你使用本书来教授课程,你应当做好准备来帮助别人——或是寻求帮助——或能给学生提出建议,告诉他们如何在需要时寻找帮助。
在苏珊教过的班级里,有几个班曾有过信仰宗教或信奉上帝的学生。他们通常会发现,这些信仰会遭受课程的严重挑战。一部分人觉得难以接受,比如因为信仰在家庭纽带和友情方面的重要性;或者因为他们在遭遇苦难和死亡时,信仰给了他们慰藉;或者因为在谈论精神或灵魂时,宗教提供了一个思考自我、意识和道德的框架。所以,如果你有此类信仰,你应该做好准备,你会质疑它们的。要研究自我和意识的本质,就不可能对神灵、灵魂、精神或死后来生“存而不论”。
第二章 做……是什么感觉?
做一个……
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这是意识研究史上问过的最著名的问题之一,随着1974年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的一篇同名论文开始引人注目。他认为,理解神经元如何在大脑内激发产生心理状态,跟理解H2O如何成为水或者DNA如何成为基因,是全然不同的问题。他说道:“意识把心–身问题变得非常棘手”(Nagel,1974,p.435;1979,p.165)。他所说的意识指的是主观性。为说明这一点,他问道:“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
你觉得你的猫有意识吗?外面街上飞的鸟呢?也许你相信马匹有意识而虫子没有,或者生物有意识但石头没有。我们会回顾这些问题(在第四部分),但在此时此地,让我们来思考一下,说另一个生物有意识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说石头没意识,你的意思可能是说它既没有体验也没有观点,即没有做一块石头的感觉。如果你相信邻居家新生的小猫或者你脚底下差点儿踩瘪的木虱是有意识的,你的意思可能是说它们都有观点;做它们是会有某种感觉的。
用内格尔的话讲,我们说另一个生物有意识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说“做那个生物是有些特别之处的……作为那个生物的那种感觉”(Nagel,1974,p.436);“相信蝙蝠有体验的核心意思是,作为蝙蝠是有其特别之处的”(Nagel,1974,p.438)。目前人们还未就如何定义意识达成一致(Dietrich,2007;Nunn,2009;Vimal,2009),所以这可能是我们所知的最近似于定义的东西,即意识就是主观性,或者“做……是什么感觉?”
在这里,我们必须慎重对待“……是什么感觉”这句话。不幸的是,当我们用语言问起什么事物是什么样的时候,可能至少会有两个意思。想想这句陈述:“这冰激凌吃起来味同嚼蜡”,或者“他的目光像利刃刺穿了她的身体”。在本例中,我们在把不同事物做对比、做分析,或者讲述它们像什么。这可不是内格尔的本意。另一层意思与身份而非对比有关,常见于诸如“在麦当劳工作怎么样?能在(钢琴)键盘上即兴发挥(演奏)是什么感觉?成为比自己聪明很多的人是什么感觉?成为一个分子、一个微生物、一只蚊子、一只蚂蚁或者一个蚁群是什么感觉?”(参见Hofstadter and Dennett,1981,pp.404-405,了解更多的此类气人问题。)英国社会心理学家Guy Saunders(2014,p.146)则偏爱更含混一点的语句:“做……是什么感觉?”还有“你感觉像什么?”在使用更常用的词句时,记住我们是要表征这个意思:“内心”感觉是怎样的?
现在假设你是一只蝙蝠。蝙蝠的体验一定与我们不同,所以内格尔才会为他著名的问题选择了蝙蝠(见图2.1)。对于它们的大脑、生活方式和感官系统,我们都很了解(Dawkins,1986;Akins,1993)。它们多数使用声音或超声波来做回声定位;会发出快速的高频咔嗒声,被附近物体反射后,通过计算回声返回的时间来探测物体。自然选择法为回声定位引发的诸多问题提供了奇妙的解决方法。有些蝙蝠在飞行时,发出咔嗒声的频率很慢,以节省体力;但当它们围捕猎物或接近潜在危险时,咔嗒声就急促起来了。很多蝙蝠都有耳部保护机制,可以在每次发出响亮的咔嗒声时护住耳朵,随即又张开以捕捉微弱的回声。有些蝙蝠会使用多普勒频移(想象一下过路警车警笛频率的变化),来计算它们与猎物或其他物体的相对速度。另一些蝙蝠能分辨混杂在一起的不同物体的回声,方法是发出向下俯冲的声音。远处的物体回声返回的时间长,因此比近处物体的回声音调高。由此可以想象,整个蝙蝠世界建立的基础就是高音调的声音代表远处的物体,而低音调的声音意味着物体比较近。
这会是什么感觉呢?按照牛津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1986)的理解,这可能跟我们看东西类似。人类一般不知道或不关心色彩与光的波长有关,或者运动检测是由视觉皮层来完成的。我们就看见物体在那儿了,有体积、有色彩。类似的,蝙蝠会只感知到物体在那儿,有体积,也许还会有某种蝙蝠式的、声纳式的色彩。生活在这种结构的世界里,就应该是做蝙蝠的感觉吧。
但是我们真会知道做蝙蝠的真实感觉吗?正如内格尔指出的那样,仅仅想象你是一只蝙蝠,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这行不通。在黑暗的房间里头朝下挂着,舌头啧啧有声,挥动着胳膊如同搧动翅膀,这些都没什么用。也许,如果你能神奇地化身为一只蝙蝠,你就会明白、就能将感受报告出来?但是不行,即使这样也没用。因为如果你是一只蝙蝠,那问题中的蝙蝠就不再是一只普通的蝙蝠了——它会带着你的记忆和你对意识问题的兴趣。如果你现在不做你自己了,而是变成了一只普通的蝙蝠,那这只蝙蝠就不懂语言,就没能力去问什么意识的问题,也就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是什么感觉了,就算它可能知道也没用。所以,人类是不可能知道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的,即便我们相信蝙蝠应该会有些什么感觉。
内格尔的问题澄清了“意识”一词的中心含义。这就是美国哲学家内德·布洛克(Ned Block)所谓的“现象意识(phenomenal consciousness)”、P意识或现象性(phenomenality)。他解释道:“现象意识就是体验;让某种状态具有现象意识的,就是该状态存在某种‘感觉像什么’的东西。”他把这种意识与“取用意识(access consciousness)”或A意识区分开,后者是指“用于说理以及理性指导言辞和行为的可用性”(Block,1995,p.227)。布洛克提出了“现象意识是否包括可报告性的认知可取用性(accessibility)”问题(Block,2007,p.481)。换句话说,我们讲述体验的能力是意识体验所固有的,还是说体验可以和可取用性分离开?
乍一看,这样的区分似乎不是十分必要,因为我们肯定是想要了解现象性,而不是可取用性。然而,无论我们什么时候研究现象性,都得听听大家的叙述,或者换句话说,使用他们对意识体验的报告。甚至有人建议过,可报告性应该成为我们对意识定义的一部分:“主要出于务实的原因,如果‘意识’的默认意义能变成类似‘可报告的心理内容’这样的描述,可能会是一个好主意”(Nunn,2009,pp.7-8)。这个想法为语言的作用及使用语言的交流场景赋予了巨大的意义。但它也让我们发问:这些可取用的因而也是可报告的“内容”是不是意识的全部?还是当我们依赖这种证言时,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现象体验的内容比可取用和报告的内容多,这种直觉很容易唤起。现在,你可以四下观望,把周围的色彩、感觉和声音吸收进来,然后试着跟自己描述一下。你可能会清楚地感觉到,你的意识体验比你能描述的内容多得多。你可能觉得,不管你是大声跟别人讲述你的体验,还是只跟自己描述体验,甚至只是回想一下这些体验,有些内容就丢失了。布洛克的“取用意识”类别的一个分支部分叫“反思意识(reflective consciousness)”,即关于意识的高阶反思,或者叫对思考的思考。任何形式的“取用”,无论是否完全通过语言,都给我们留下了只是触及表面或者只要一想去抓住它就会违背现实的印象。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1856)
那么,现在作为你是什么感觉呢?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毫无疑义地表明,现在作为你是有特殊感觉的——只有当你开始尝试用语言来准确描述作为你的感觉,或者询问作为别人或别的物体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才会遇到问题。但是这样对吗?绝对怀疑论的做法会是对哪怕最明显的起点都要进行诘问:你自己的自我感觉。我们会敦促你进行本章的“练习”,从而更加熟悉作为你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