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泰比(Robert Taibbi)
有这么一个众所周知的比喻,作者一般都认为他们的作品是自己的智力之子——从构思到润色都凝聚着他们大量的心血和努力,然后诚惶诚恐地向公众出版,最终命运如何还不得而知。我在写作本书和本篇序言时的感觉就像是给一个孩子拍下快照,过去与现在的对比之处忽然变得鲜明起来——你吃惊地看到他的双腿长了许多,他的双臂也变得结实了——这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微小的变化累积而成的结果,日常生活中我们根本注意不到。
但这个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还是另一种关系的产物:我和我的工作之间的关系。所以毫不奇怪的,我会在书中用大量篇幅讨论夫妻治疗的相关问题,关于夫妻二人保持步调一致、像团队一样通力合作以及定期评价两人关系的必要性。我相信,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临床医生和他的工作之间的关系。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而且是读者在本书中可以看出来的现象,那就是我与自己在临床表现之间关系的更新。现在出现的情况是,可以成为任何亲密关系的不利因素的三种障碍形成了更清晰的组合,尤其是对情感创伤更详尽的解释以及这些创伤对动态关系的影响。这本书还折射出过去几年我对短程治疗的兴趣,以及在这个兴趣的驱使下,我对那些极为重要的最开始的几次面询给予的重点关注。这本书语言清晰明快,内容具有较强的行为导向。
我的另一段得到升华的关系与你——我的读者——有关。在督导和培训过程中,我不断地意识到临床医生的渴望和需求,他们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特别是在面询过程中,而不是纯粹地积累一些新理念。我尝试着在论述治疗地图的章节中解决这个问题。顾名思义,这些地图不是分步指南,它们更像线路图,为临床医生指明方向,告诉他们沿途有哪些可选的路线,以及想避开的潜在障碍。我希望,在见到来访者夫妻以及了解他们存在的问题之前,记住这些地图能让你在探索前方未知地带时在精神上占据领先位置。
但我对治疗的理解从未改变,我认为心理治疗既是对概念和技能的简单应用,同时也是一门艺术和工艺。最好的治疗完美地结合了个人的临床模式,充分发挥了你自己独特的个性和才能。与其说这本书是一本实用手册,介绍了如何做夫妻治疗;不如说它是一份邀请、一个挑战,让你来定义如何开展这份工作(或者你准备怎么做),用你自己独一无二又富有创意的方式。
第1章 争执现场
理论基础与概述
埃伦坐在椅子边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外套揉成一团放在身后,直勾勾地看着你。她的丈夫汤姆坐在你和她对面,视线落在地板上。
你深吸一口气。“感谢你们两个今天能来。”你说着,同时看了他们每个人一眼。“我知道,埃伦,周一我们在电话里简单交谈了一下,但没时间细说。我只知道你们两个分居快一个星期了。”
“他离开了!就那样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埃伦的眼睛鼓了起来,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眼泪就在她的眼角打转。“一点儿预兆都没有。”她把抱在胸前的胳膊又紧了紧。
“听起来这对你是个不小的打击。”你声音平静。埃伦点点头。
汤姆依然盯着地面。“汤姆,今天来到这儿你有什么感觉?”在深入沟通之前,你想先和他聊几句。
“感觉很奇怪。”他抬起头看了看你。他的声音很平静,语调很克制,也许是在压抑着自己。
“是的,我想也是这样。你们结婚多久了?”这次,你试着让你的声音保持平静——平静是最好的解药之一,能缓解来访者带到治疗现场的焦虑情绪。
“12年。”汤姆说。他的眼神又移到地面。
“你们有孩子吗?”你接着问,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移动。
“两个小可爱。”埃伦答道,字字有力。“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脸又红了,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样?”她问,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我们一起生活了12年,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你的妻子和孩子!”
汤姆紧紧地握住椅子扶手,叹了口气。
随便问一个水手,航行需要什么,他都会告诉你一定要具备基本的航海技能,了解你的船只和你要去的水域,能辨别风向、看懂天气变化,还要相信你的直觉。无论是为了保持航向而进行微小的调整,还是知道什么时候该降低你的船帆且保持在那个位置不动,正是把这些知识整合在一起的能力才决定了航行的成功。
夫妻治疗也是这个道理。为了引导汤姆和埃伦进行一次不同以往的沟通,你需要展现出对自己以及你的临床技能方面的自信。虽然治疗过程需要依赖理论基础,但你更需要了解和主导影响每一次治疗及整个过程的特殊力量——当前的危机掀起的狂风,过去的种种引发的暗流,情绪氛围的时时变化,或者随时能导致一对夫妻分道扬镳的正常的生命周期压力。要想帮助这对夫妻纠正错误,使他们的生活回到正轨,你必须具备一定的能力,能够识别危险即将发生的迹象和征兆,以及预见需要面对的挑战。
不一样的治疗方法
这就是本书的主题——学会迎接夫妻治疗的挑战。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技能体系,譬如与个体治疗或家庭治疗相较而言。个体治疗形成的是一个较小的世界——里面只有你和来访者。你的关注点简单且直接。整个过程看起来也更容易控制。其间一个人主要负责说,一个人主要负责听。如果来访者有足够的动机——“我需要你的帮助来解决这个难题、这份担忧、这个问题、这些情绪”——或者没有动机(“法官要求我来的;我不知道原因”),那么我们毫不费力就能判断出问题是什么,问题出在哪里。个体治疗的最好状态就像是和一个你熟悉的人在咖啡厅里来一场交心的对话,交谈的内容通常比日常生活所聊的话题更深入,使这次治疗经历能更深刻、更有效。
相比之下,家庭治疗的世界更大,如果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依然亲密,那么治疗过程中最好的状态就是这种亲密关系的爆发。我们知道很多现成的案例,很多观点,随着对话在这个封闭空间内的展开,问题是什么、出在谁身上也在不断变化,对经验不足的临床医生来说,光是接受信息就让他们难以应对了。然而家庭治疗过程一旦开启,它就会展现出独有的势头。对话现场总有人会像《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孩子一样,在别人都若无其事地把谎言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时,当面把某个人的错误指出来,把事实的真相摆在桌面上;即使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方法甚至目的上存在分歧,但他们常常有一个共同关心的核心问题。你的角色不只是来访者的聆听者、温柔的翻译员,通常更像交通警察——拦下一个人,好让另一个人继续前进,确保不会有人被遗漏或孤立,在话题停滞不前时让它能继续下去。
像个体治疗一样,夫妻治疗中当然也会有亲密的时刻,也有很多家庭治疗中出现的多个层面,偶尔还会像交警一样调节现场状况。但是,夫妻治疗更像两个同心圆,每个参与者都在向治疗师做他自己想要表现的事情。或者更准确地说,夫妻治疗的场景就像法庭,两个人都试图说服你,他的现实陈述是对的,而另外一个人说的是错的。所以他们开始罗列事实,随着情绪的高涨,他们列出的事实也在不断增多,(“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你……”),或者搬出两人之外的队友(“昨天我妈还说了同样的话,你……”)。当然,他们希望你能筛选一下所有的信息和焦虑点,判断出错误在谁身上,谁才是无辜的受害者。
即便夫妻双方都兴冲冲地想要解决问题,但他们的动机和目标可能也会有差别。其中一个可能像埃伦一样,积极热情地接受治疗,希望挽救这段关系,而另一个人则像汤姆,可能充满热情但缺乏动力,或者充其量只能说他的心里是矛盾的,即William Doherty(2015)所说的一个人“向内倾斜”,另一个人“向外倾斜”。埃伦想让汤姆做出改变,但是汤姆希望埃伦是最先改变的那个,或者说他根本不觉得自己需要改变什么,因为他觉得问题不在自己身上。你的职责就是倾听每个人,而且还要远远地观察他们之间的互动,把他们都当作个体去解读,这也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两人之间的关系。你可能总是保持紧张的状态,总是要用眼角的余光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不是像个体治疗那样放松地进行谈话。在夫妻治疗的过程中,你总是在注意保持平衡。
而这种制衡状态应该就是夫妻治疗与个体治疗和家庭治疗最大的不同。如果你曾经有过和两个朋友一起外出的经历,你就知道三人行有多尴尬。与两个人或一群人同行相比,三个人总是让人觉得有些麻烦和混乱。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危险情况发生:有人觉得被忽视了,某个人或其他两个人占据了主导地位,有人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或得到了过多的关注。
在这个治疗过程中,你也面临着类似的难题——既不能让埃伦随心所欲地责骂或表达自己的绝望,把汤姆推向情绪崩溃的边缘;又不能把过多时间放在汤姆身上,让埃伦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斥,并产生不满;也不能自己完全掌控对话的内容,不让他们表达情绪,或者促使他们形成合力,联合起来对付你。要想成功地完成这次治疗,你需要引导和倾听,而且拿出有分量的情感压舱物,让他们觉得在这里谈论对他们重要的事情更安全一点。等到他们离开你的办公室时,要让他们知道你已经把两个人的立场都听进去了,你尊重并理解他们的感受。因此,在这种棘手的三人关系中成功地建立和保持一种治疗联盟变得至关重要。
如果来访者的情感强度和风险都很高,那么这一切就变得更加困难。若是来到这里的夫妻像汤姆和埃伦这样,进门后坐下就全力冲着一个问题开火,或者有对夫妻说,来你这里是他们重归于好“最后的选择”(通常他们说的只是这一次治疗),那么即使是最富经验的临床医生也会觉得害怕。假如你恰巧还缺那么一点儿临床经验,或者自己是未婚人士(“你结婚了吗?”他们问),或者自己在感情处理方面也遇到了问题,又或者比你面对的来访者年轻许多(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窥探你父母的婚姻秘密),遇到这样的情况会让你情绪失控。你自己的反移情永远都在,只是此时遇到了一个把它点燃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