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俭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
很高兴被邀请为史蒂文·J. 海因(Steven J. Heine)教授的这本《文化心理学》中文版作序。我不是一个科班出身的文化心理学家,也从来没有接受过文化心理学的系统训练。但是,我不得不说,在心理学的所有领域中,文化心理学是我最感兴趣的领域之一,也是我近十多年投入最多的研究领域之一。因为这个领域几乎能够满足我对科学的所有兴趣、对美的所有追求:数理的、人文的;理论的、应用的;微观的、宏观的;历史的、当下的;现实的、远方的;中国的、世界的;等等。
我与文化心理学的相遇、相知和相爱完全出于两个偶然。一个偶然是,2002年博士毕业,我意外地得到了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心理学系安东尼·格林沃尔特(Anthony Greenwald)教授的实验室做博士后研究的机会。从此,我的人生开始发生重大转变。在美国短短两年的博士后生活,不仅真正开启了我的学术生涯,更重要的是,对中美文化的巨大差异所带来的切身感受激起了我对文化心理学的强烈兴趣。尽管当时我对文化心理学一无所知,但是背后有着无限风景的一扇窗户已经朝我打开。
另外一个偶然是,我在无意中读到了本书作者海因教授于1999年在心理学顶级期刊《心理学评论》(Psychological Review)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是否存在一种普遍的积极的自我关注?(Is There a Universal Need for Positive Self-regard?)”。这篇文章可能是我读过的第一篇文化心理学的文献。虽然当时由于无知,很多东西未必读懂了;但是囫囵吞枣完全不妨碍我对这篇文章的核心观点和许多证据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我促进真的只是西方(特别是北美)独有的吗?中国人真的只会自我批评而不会自我拔高或自我促进吗?作为一个来自东方文化发源地的中国人,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没那么简单。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在完成两年的博士后工作之后,我立刻开始了真正的文化心理学研究,和合作者一道开始了与海因教授延续至今的学术论战。
格林沃尔特教授估计完全没有料到,他不仅把我带进了在当时炙手可热的内隐社会认知领域,还在无意中为我开启了文化心理学之窗。海因教授应该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篇论文使一个门外汉一脚踏进了文化心理学领域。有趣的是,这些年来,这个门外汉一直在挑战他!今天,居然还要给他的著作《文化心理学》的中文版写推荐序!
客观地说,也许我的确特别适合来给这本书写序言。因为,在中国,应该很少有人像我这么了解海因的研究。平心而论,虽然我和海因教授在关于自我促进的文化普遍性问题上持有不同观点;但是对于作为文化心理学领域的一位世界级学者的他,我是非常尊重的。海因教授的学术生涯虽然也是从探讨文化和自我促进之间的关系起步的,但是他在文化心理学领域的影响远不止在这一个问题上。他还对文化心理学的许多其他基本问题进行了大量研究,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本书也反映了他的世界性影响。这本书从问世以来,在短短几年之内不断更新,这种现象在心理学教材的出版中其实是不多见的。这本书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如此广泛地接受和认可,是有原因的。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本书不是完美的。海因教授虽然在努力以一种全球的、开放的、包容的视野来写作本书;但是不要忘记,作者本人在文化心理学领域有自己非常鲜明的观点和主张,特别是在自我促进的文化差异方面,作者有着非常强烈的、相对主义的观点。因此,很多时候,在材料的选取和研究结果的解读方面,难免带有强烈主观性。比如,作者认为自我促进只是北美文化下独有的现象,因此在介绍相关的证据时,只是选取了支持他观点的证据,对于大量不支持的观点和证据,书中几乎没有介绍。比如,我们和其他一些学者的研究表明,谦虚在中国文化下具有间接促进自我的作用;彭凯平教授和合作者的研究则表明,中国人同时具有自我促进和自我批评的动机,表现出明显的朴素辩证主义倾向,等等。对于这些,作者只字未提。客观地讲,这是不公允的,不仅不便于读者了解这个领域的全貌,也容易产生误导。
还有,对非西方文化下的一些独特概念或现象,由于相关英文文献有限,再加上作者难以避免从西方视角进行解读,在很多时候不免有偏颇和隔靴搔痒之感。比如,书中关于东亚文化下盛行的“面子”的介绍和理解有一定的局限性。其实,中国文化下的“面子”具有比作者所理解的丰富得多的含义,中国的许多学者都对中国人的面子及其含义进行了深入剖析(比如黄光国、翟学伟教授等)。“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相信深受这种文化影响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对“面子”丰富的内涵有切身感受。
最后,本书引用的许多研究非常前沿,一些尚无定论,存在争议,亟待进一步研究。比如,在讲述生态环境对人类文化心理的影响时,作者重点介绍了2014年发表在顶级期刊《科学》(Science)上探讨中国南北地域文化差异的“稻米理论(rice theory)”。但在2013年,还有另外一篇基于著名的“气候–经济理论(climate-economic theory)”的文章在《跨文化心理学》(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Psychology)上发表。这篇文章同样探讨了中国的南北地域文化差异及其背后生态原因,但是发现刚好相反。此外,《科学》上的那篇文章其实存在很多方法性问题,同行专家有很多质疑和批评。
这些都提示我们,对于本书的许多观点和介绍的研究,我们特别需要一种批评的眼光、一种审慎的心态,千万不要以为书中的所有观点和解读都是正确的,都是科学定论了。这些也提醒我们,中国人需要有文化自觉。我们要研究自己的文化,研究我们中国人,并向世界发声。
但是,本书仍然不失为一本好的文化心理学入门书籍。所有学习文化心理学的学生,对文化心理学感兴趣的业余爱好者,甚至是所有中国人,都可以读一读。相信所有的人,读完此书,都会有所收获。除了获取文化心理学的基础知识,还有更重要的意义。“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过类似的好奇和冲动。这本书可以让你在一定程度上足不出户就看到世界,并体验中国的古老洞见:“性相近、习相远。”除了了解世界,这本书还可以帮助你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了解自己。古语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从这个意义上讲,本书可以给你带来智慧,帮助你拥有一个开放的视野、包容的心态。在全球化时代,如果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拥有这样的视野和心态,无疑不仅可以帮助中国走向世界,还可以帮助中国人民与世界各国人民和平相处、共同发展,最终帮助构建多元文化和谐共存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2020年9月21日
文化心理学(原著第三版)
(加拿大)史蒂文·J. 海因(Steven J. Heine)著
张春妹 等译